2022年6月,于廣杰博士編著的《歷代燕趙詞全編》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全書煌煌三大卷,160多萬字,既是燕趙詞學研究的重要收獲,也是有著共同文化根基的京津冀地域文化研究的喜人成果。編著者在燕趙文化視域的整體觀照下,對自隋唐至近現代間的古今詞家及詞作進行鉤稽搜求,正誤補闕,具有較高價值和意義。
視域轉換與詞史空間的新開拓
《歷代燕趙詞全編》(以下簡稱《全編》)是一部匯輯歷代燕趙詞作的文學總集。作為我國古代文學的重要體例,詞以香艷軟媚而興,與激昂慷慨、貞剛簡勁的燕趙風骨較難相合,所以其地之詞常不見重。如清代江蘇宜興文人蔣景祁所纂《瑤華集》共錄12個地區的507位詞人,其中江南(含江蘇和安徽)258人、浙江145人,兩地即合占79.5%,京師僅17人,只占3.4%,河北其他地方未見一人載入。據有學者統計,清代共有詞選103部,其中江蘇和浙江兩省即有75部,占72.8%,而北京與河北各1部,僅占1.94%。
以地域為中心進行詩詞集的編選,在清末民初時期開始興盛并得到有為文人的普遍重視,京畿地區亦如此。如清代獻縣文人紀鉅維在《與賀性存表侄札》言:“仆所欲集鄉人遺詩,意在闡幽表微。”民國三年(1914)夏,安次文人馬鐘琇纂成《古燕詩紀》,其于集前自序中說:“予嘗登金臺遺址而四顧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西涉乎易水,其流嗚咽,猶有慷慨悲歌之聲。士生于百世之下,而欲考先民之流風余韻,非裒其歌詩不為功。”次年,知悉王樹楠被徐世昌聘請主纂清詩總集,馬鐘琇又致信說:“近聞先生被徵出山與書局事,搜遺訪逸,重輯北學之新編,發潛闡幽,表揚鄉邦之先獻,淑身淑世何幸?如之下風引領,欽佩無已,觸類引伸,爰為先生進其說焉。夫庀史采詩,雖似殊途,以詩系人,實足翼史。昔陶鳧鄉氏服官吾直,嘗有《畿輔詩傳》之輯,藝林傳為美談,不獨燕趙風雅賴以有徵,而耆舊軼聞往往足資參考,惜乎八十余年嗣音絕響。東觀魯國則有《山左詩續鈔》,南眄武林則有《杭韻詩三輯》,其余甚多,不勝枚舉。獨此邦畿千里,夙稱文化,始被滄桑,歷劫闃焉無聞,坐視前輩篇章之零落,誠所不忍。”這樣的認識,標志著京畿地區文人文學地域自覺意識的加強。
在此階段,京畿地區問世了靜海文人高毓浵(1877—1956)所編《燕趙詞征》,這應為近代以來現存以燕趙文化視域來整體觀照詞史發展的第一部詞集。此集篇幅較短,僅收詞家10人,分別是交河(今河北泊頭市)蘇耀宗、易州(今河北省易縣)陳云誥、宛平(今北京市豐臺區)查爾崇、任丘(今河北省任丘市)王桐齡、武清(今天津市武清區)謝良佐、清河(今河北省清河縣)顧隨、天津寇泰逢、靜海(今天津市靜海區)高怡帉、高潔、高琛,詞作僅92篇。該選不見諸家著錄,卷首列詞家姓名,簡要介紹生平仕履;卷中先注明詞人詞集,下注詞人籍貫姓名。其編纂規模雖小,卻不失為一部寶貴的燕趙詞學文獻,為研究清末民初燕趙詞人的創作、詞學思想提供了重要資料。
時隔近百年,盡管文化一脈的燕趙大地已被劃分為北京市、天津市、河北省,但在近十余年京津冀協同發展的大背景下,以燕趙為整體進行學術觀照的視域轉換日益為廣大學者所接受,并不斷涌現水平高、價值大的學術成果,于廣杰編著的《全編》即為其一。
多樣詞家筆下的燕趙圖景
《全編》凡收詞家209人、詞作7556篇。從詞家身份來看,范圍十分廣泛,如蔡松年、白樸、劉因、蘇志皋、申涵光、舒位、查為仁、查禮、高繼珩、華長卿、李叔同、梁清標、曹寅、張佩綸、邊浴禮、顧隨等,不僅以詞稱勝,而且在詩歌、散文、戲曲,以及書畫等多方面,各有兼善,在我國的文學發展史上留下深深的印痕;而李德裕、趙秉文、劉秉忠、趙南星、孫承宗、王崇簡、朱珪、魏裔介、張之洞、王樹楠等名家,不僅在文學上各有成就,而且分別在自己所處的朝代,權傾一時,以杰出的才干和能力影響了不同時段的歷史進程;還有李塨、楊潔、李剛己、史夢蘭等文士雖僅以布衣終身,卻始終清高處世,志潔行芳,成為當時及后世不斷頌揚的人格楷模。此外,還錄有不少常被遺漏的特殊身份詞家,如明代保定女詞人郝湘娥、宛平女尼靜照、京師詩妓齊景,以及清代任丘邊連寶妻子李氏、靜海高毓彤之三女等,她們的作品亦各有特色。
就地域而言,《全編》收今河北籍詞家138人、北京籍詞家48人、天津籍詞家23人。入清之后,在不同地域,同族、兄弟、父子(女)等群體見錄者增多,如在河北有靈壽傅維鱗、傅維栒等一族6人、真定梁清遠、梁清標等一族5人、柏鄉魏裔介、魏勷、魏荔彤等一族3人、任丘邊連寶、邊保樞、邊浴禮等一族3人、文安紀炅、紀邁宜、紀逵宜等一族3人;北京有惲毓鼎、惲毓巽兄弟;天津有查為仁、查禮兄弟,高毓浵與高怡帉、高潔、高琛三女兒。天津華長卿與寶坻高繼珩、任邱邊浴禮三人,還打破地域限制,常相唱和,有“畿南三才子”之稱。
《全編》輯入的不少詞篇記錄下當日京津冀文人在京師的足跡以及他們眼中的勝景。如任丘詞人邊浴禮以《木蘭花慢》的詞牌,連寫八詞,分詠京城八地的景色,合稱《燕京八景詞》,包括《瓊島春陰》《居庸疊翠》《盧溝曉月》《太液秋風》《金臺夕照》《薊門煙樹》《西山積雪》《玉泉趵突》,在山光水色之中,將悠遠的歷史融入其內,成為此類作品中的佳篇。同類單篇詞作,以盧溝橋為題最多,有劉秉忠《秦樓月?盧溝橋》、張埜《滿江紅?盧溝橋》、李蔚《臨江仙?蘆溝道中》、曹寅《望遠行?盧溝橋》。其他題材詞作,還有楊潔《賀新郎?海淀道中》、陳云誥《臨江仙?北京寓宅》、王桐齡《巫山一段云?游頤和園》等,從多個角度對京師舊日場景給予了描繪與記錄。
此外,《全集》詞內常出現的自然地理地標還有太行山、西山、燕山、盤山、滹沱河等,具有特殊歷史意蘊的文化地標有督亢、叢臺、黃粱(夢址)、蓮池、令公祠、楊繼盛祠等。如梁清標《滿江紅?過黃粱夢》寫:“官柳參差,消磨盡、英雄多少。問華胥遠近,黃粱遲早。”楊潔《賀新郎?讀楊忠愍公集二首》寫:“崇祠憶向金容謁,仰威儀,丹心浩氣,儼然昭揭。”在歷代詞家的蒞臨與歌詠下,燕趙大地平時默默無聞的自然與文化空間得以多樣呈現。
文脈賡續與深層探溯
作為中心與線索,對燕趙詞風和文脈的捕捉及探溯貫穿《全編》的始終。如在元代詞人宋褧的小傳中,編者概述說:“其詩以燕人凌云不羈之氣,慷慨赴節之音,務去陳言,清新飄逸,間出奇古。其詞音調鏗鏘,清麗超逸,表現出一種昂揚的格調。”就明代名臣孫承宗,編者評其:“小令風流俊爽,在晏、歐之間;中長調多寫軍中之事,慷慨雄壯,較范仲淹、辛棄疾詞激越沉厚,別開詞境。”
除去此慷慨貞剛的主要特色,編者也注意到燕趙詞風的多樣變化。如《全編》錄明代女尼靜照的詞3首,并評:“其詞婉約幽怨,有唐五代風調”。錄清代馮秀瑩詞作234首,并評:“其詞善于言閨中之情,纏綿旖旎;懷古諸作,沉郁頓挫,別有韻味,儼然合周柳蘇辛為一手。寫瀟灑閑適之情,幽默詼諧,有無窮趣味。”近代文人華長卿有95篇詞作見收,編者評其:“小令纏綿清艷,長調沉郁慷壯,高遏云霄,風神跌宕,音節抗爽處,兼稼軒、龍洲、屯田之勝。”如此的輯選與評價,能更全面和真實地呈現燕趙詞發展的全貌,使之史料性與學術價值更強。
從詞風和文脈的捕捉及探尋著眼,編者對不同詞人群體或流派也十分注意梳理把捉。如在詞人小傳中,對清代朱珪有記說:“朱珪以理學名臣,嘗與劉墉、紀昀等結‘五老會’,提倡風雅。”對邊連寶有記說:“肆力于古學,以文詞聲雄北方。性情耿介,不依阿流俗,受知于錢陳群、李紱,與紀昀、劉炳、戈岱、李中簡、邊繼祖、戈濤并稱為‘瀛州七子’。”明末清初詞人申涵光長于詩,為“河朔詩派”首領;清末民初詞人王樹楠的古文出入桐城,是晚清“蓮池學派”的健將,編者均給予高度重視并進行適度溯源,使燕趙文脈傳衍的路徑得到進一步廓清。
《全編》所輯詞,對燕趙地區的風俗文化也頗多存錄和呈現。如張云驤撰《玲瓏四犯?火判》描述了燕趙地區的火神。華長卿撰《銷寒四詠》,包含《疏簾澹月?耳衣》《沁園春?手爐》《高山流水?火鍋》《八犯玉交枝?湯壺》,邊浴禮的同題之作,包含《繡停針?補裘》《瑣窗寒?糊窗》《玉漏遲?圍爐》《石州慢?炙硯》。前者以四詞詠四物,后者以四詞詠四事,兩者點面結合,詩畫交融,將當時燕趙地區的冬季風俗很好地表現出來。
總之,《全編》的編著者站在京津冀協同發展的大背景下,以堅實的文獻、版本、考據功底為基礎,勤謹鉤稽爬梳,不僅收入的詞人及作品數量遠超前人,而且所做的詞家小傳和相關考辨、釋解也翔實細密,為全面深入了解與研究京津冀詞史、文學與文化史、地域發展史等方面,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線索和史料,對京津冀區域文化與文脈的挖掘提升,以及我國文學與文化的研究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和諸多貢獻。
(作者:許振東 廊坊師范學院二級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