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樾精于經學、訓詁學研究,其著作影響深遠。《群經平議》作為其代表作之一,是后人研求經義的重要材料,也是了解俞樾治學成就及特點的重要著作。鳳凰出版社《群經平議》整理本參核諸版本,版本擇優,校字審慎,讎勘過程系統詳備,彌補了先前版本的諸多不足。整理者深耕俞樾研究數年,尊重俞氏本意,不妄加改動,整理中博洽詳瞻,辨析賅備。此整理本的問世是對俞樾研究的推動,其中對俞樾治學之評介客觀中肯,給人啟發,值得品讀研磨。
俞樾,字蔭甫,晚號曲園,浙江德清人,清末著名經學家、訓詁學家。俞樾一生潛心治學,筆耕不輟,其著作涉及經學、小學、史學、戲曲、小說等諸領域,造詣頗深,成就斐然。俞樾博物閎覽,以著書為樂,其生平著作均輯入《春在堂全書》中,《群經平議》乃其中之一!度航浧阶h》凡三十五卷,載有俞樾對《周易》《尚書》《周書》《毛詩》《周禮》《儀禮》《大戴禮記》《禮記》《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春秋左傳》《國語》《論語》《孟子》《爾雅》等十五部文獻的平議。俞樾《自述詩》有云:“十年春夢付東流,尚冀名山一席留。此是研求經義始,瓣香私自奉高郵!薄度航浧阶h》為其首部經學著作,是俞樾承襲高郵王念孫、王引之治學思想的代表性學術成果。此書科條謹嚴、頗具新意,堪稱俞樾確守家法的有功之作。
《群經平議》歷時六年完成,共有兩個版本系統。同治六年(一八六七),由其友人出資開雕的《群經平議》刻本刊刻完成,系該書自同治三年(一八六四)成書以來的最早刻本,后收入《春在堂全書》中。此后數年間,不斷重印的多個單行本皆屬此版本系列,簡稱“《春在堂》本”。另一版本始于光緒十四年(一八八八)王先謙等人編刻的《皇清經解續編》,編者在校對訂改的基礎上收錄了《群經平議》,此本缺少卷前《序目》,簡稱“清經解續編本”。此外,亦有《續修四庫全書》據光緒二十五年《春在堂全書》刊本影印的“續修四庫本”和鳳凰出版社據南京博物院藏光緒末增訂重刊本《春在堂全書》影印的“光緒重刊本”。此次整理本以光緒重刊本為底本,該底本當下通行廣泛,末卷附有俞樾門生蔡啟盛的《〈春在堂全書〉校勘記》,對于辨證底本訛誤大有裨益,如《禮記》俞樾《平議》按“皇氏之說雖拘”中“皇”據《?庇洝犯摹靶堋。整理本亦參校清經解續編本、續修四庫本等諸版本,疑難之處校核引文原書,同時吸納孟巍隆的部分研究成果,校讎細密,文理詳瞻,可謂不可多得的佳善之本。凡是底本出現的文字訛誤、脫文、衍文等,整理者皆改正原文并出校記,如《毛詩》“肅肅鴇行”[ (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292頁。],俞樾《平議》按語“佳”誤作“隹”;《周官》“凡外祭毀事,用尨可也”[(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427頁。]一句脫其出處“《牧人》”。因避諱更改之字改回原字,首見處出校,如《尚書》“胤子朱啟明”[(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74頁。]一句以“允”避諱“胤”,此為首見,出校記改為今字。
整理本勘校精良,用功頗深,乃是整理者在充分研究俞樾生平、治學思想的基礎上為讀者再現的一部完整、真實、準確的俞樾經學著作,最大程度保留了俞說原貌。在標點斷句的處理上,若遇俞樾與古人句讀不一致之處,整理本便以俞樾意見為準,如《尚書》“今往何監非德于民之中尚明聽之哉”[(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前言》,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20頁。]一句,枚傳于“監”字絕句,而俞樾于“德”字絕句,整理本采用俞樾的觀點,以保證句讀處理的統一性和讀者閱讀的便捷性。如遇異文現象,若非明顯錯誤,盡量不改原文,另附校記以說明,如《周易》注本作“翳光最盛也”[(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53頁。],考證后“盛”作“甚”;《毛詩》底本箋語作“使自”,其他校本皆作“自使”[(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293頁。],另出校記述?v覽全書,整理本將引文核諸原文,以保證校對的準確性,如《毛詩》中關于《史記》的引文“韓王信降匈奴”“因引兵南踰句注”[(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前言》,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324頁。],整理本據《史記·匈奴列傳》補“王”字,“因”上有“匈奴得信”四字。整理者在校勘時態度審慎,不妄加改動原作,有存疑之精神,如《左傳》俞樾按語“?,所以指摩也”,整理者出校記“摩,疑當為‘麾’”[(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前言》,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882頁。],雖未尋得合適例證,然亦未妄加更改原文,這種審慎闕疑的態度值得稱贊。
品讀此書,筆者除有感于整理者審校用心,亦深感其評騭允當,客觀而公正。在卷前的前言部分,整理者全面且凝練地敘述了俞樾的治學成就,指出其?眱热葚S富,方法科學,?睉B度審慎嚴明,如《大戴禮記》“眾信弗主”[(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6頁。]條,俞樾據上下文句式得“信”為“言”之誤;《周書》“上賢而不窮”[(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7頁。]條,俞樾據其注文內容懷疑“不”乃“下”之誤字。整理者亦言俞氏綜合運用本校、他校、對校、理校等?敝,校勘術語謹承漢唐之學,使用規范而系統,剖章析句,經注兼校,注重句法分析,善于考察致誤之由,以通順連貫之語使前人惑而未解之疑明矣。例如《大戴禮記》“口不能道善言,而志不邑邑”[(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579頁。],俞樾認為“口不能道善言”與“志不邑邑”為兩事,兩事則不能用“而”連為一事,他認為《大戴禮記》原文應作“志不而邑邑”!岸弊骱谓?俞氏指出,古能、而相通,“志不而邑邑”即“志不能邑邑”。《鹽鐵論·授時章》“忠焉能勿悔乎?愛之而勿勞乎”,崔骃《大理箴》“或有忠能被害,或有孝而見殘”,此皆能、而字通之證。俞樾亦援引《荀子·哀公篇》“口不能道善言,心不知色色”[(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580頁。],兩文雖有相異之處,然“心”即“志”、“不知”即“不能”,借此句法亦可訂正原文。同時,整理者概述了俞氏“以子證經”、重視因聲求義、注重語法分析等治學理念和其諸多訓詁基本原則,如訓詁當以理解詞義為先、提倡隨文釋義、反對增字解經、反對附會穿鑿與追求新奇等,《周易》“卑以自牧也”[(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46頁。]中,俞氏對“牧”義的訓解即為一例證。整理者評介深入,言辭懇切而不失公允,對俞氏有時好立新說、證據不足等缺點亦無所避諱,能夠引人以深思,讓讀者在了解俞樾治學得失的同時亦慨嘆整理者的用心鉆營。
《群經平議》雖仿王氏《經義述聞》之作,然多有俞氏新見。整理者從事俞樾訓詁研究多年,對俞說關注頗多、理解深入。此書經整理點校,因訛誤、異文等因素造成的閱讀障礙大大減少,行文句讀愈加通暢,其學術價值愈顯。讀罷此整理本,讀者方能走近俞樾,于行文句讀間重溫經典,掩卷慨嘆俞氏治學精妙絕倫之處。例如,《爾雅》“揚,續也”[(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1188頁。]條,整理本據注疏本、四庫本《爾雅義疏》及《春在堂全書?庇洝犯脑摹皸睢睘椤皳P”,據清經解續編本《群經平議》及《春在堂全書?庇洝犯囊摹案尢瞻葑踊罪r言”中“子”為“手”,改后俞說更為準確通順,可知俞樾認為揚為昜之叚字,《說文》“昜,一曰長也”,字亦作通暢,其又引《詩經》《淮南子》《文選》為證,闡明昜之長義與續義相近,揚之為續同暢相似,皆由昜之長義引申而來。俞氏之學不拘泥一隅,遇疑而善思,常引不同文獻輾轉相證,俞說之妙便可依此整理本而見矣。
俞樾一生秉承樸學之精神,即使生逢亂世,亦不忘“撰述之志”,顛沛流離之中,“《平議》兩書卒未忍棄”[(清)俞樾著;王其和整理:《群經平議》,南京: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第1頁。]。后世吾輩幸得《群經平議》,方能跨越百年,于卷帙中體味先賢治學之精深。而今此書又幸得整理付梓,整理本賡續樸學薪火,繼承俞氏“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的治經之道,以辯證的觀點和科學的方法勘正謬誤、評點得失,為世人研究俞樾訓詁成就提供參考。整理本的問世彌補了《群經平議》先前版本當校而未校、原文不誤而誤校、標點標注不當等諸多不足,為當世俞樾經學研究提供可供借鑒的范本。同時,該書以其簡潔凝練的話語表述、精湛準確的校勘內容和系統規范的?睒藴世搜凶x者與俞樾《群經平議》的距離。其前言內容詳實清晰、毫無晦澀難懂之感,即使是初學者讀后亦能準確理解全書大意、了解俞樾生平成就及其治學特點,不失為雅俗共賞之佳作。隨著近年來經學研究的復蘇,俞樾的相關研究也重新得到重視!度航浧阶h》整理本的面世對俞樾著作而言有補苴調胹之功,它如一扇窗,讓我們跨越時空,在群經冊頁中盤桓,如沐春風,踏歌而行。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