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喻國明,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第七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學科評議組成員,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北京師范大學傳播創新與未來媒體實驗平臺主任,兼任北京市社會科學聯合會副主席、中國新聞史學會傳媒經濟與管理專業委員會理事長、《中國傳媒發展指數(藍皮書)》主編、《中國社會輿情年度報告(藍皮書)》主編、《中國互聯網營銷年度報告(藍皮書)》主編等,是我國傳播學實證研究的領軍者、傳媒經濟學的奠基人及認知神經傳播學的開創者之一。
ChatGPT是一項顛覆性的技術,所謂“出道即巔峰”,問世短短兩個月便吸納了過億的活躍用戶,一舉成為全世界熱議的焦點。本文從傳播和傳媒的角度來解讀ChatGPT浪潮下的傳播革命與媒介生態,到底因此會導致和引發什么樣的革命性改變及生態級意義上的社會重構。
一、ChatGPT是什么?
ChatGPT比較準確的翻譯就是“生成型預訓練聊天機器人”,擁有語言理解和文本生成能力,它能夠通過連接大量的語料庫來訓練模型,使得ChatGPT具備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世間萬象的互動聊天能力,不僅如此,它還能完成撰寫郵件、視頻腳本、文案、翻譯、代碼等任務。
1. 如何理解“生成型”?
ChatGPT在生成內容方面是把資料本身按照其邏輯關系進行重新梳理和加以整合。它生成的文本不是材料的堆積,而是有結構的,它與以往的智能搜索工具不同,它具有內在的關聯性,引入了關系范疇關系變量,把內在要素,甚至包括它與人的關系、與場景的關系都進行了相應的匹配處理。
2. 如何理解“預訓練”?
“預訓練”意味著ChatGPT通過深度學習這樣一種底層的智能化技術,在人的干預之下,對海量的文本進行大量的訓練學習。在這種訓練學習當中,ChatGPT不斷地提升自己的匹配能力和意義關系配置協同能力。
3. 如何理解“聊天型機器人”?
ChatGPT的核心能力是卓有成效地運用了RLHF (Reinforcement Learning with Human Feedback,即基于人類反饋的強化學習)。這一技術解決了生成模型的一個核心問題,即如何讓人工智能模型產出和人類的常識、認知、需求、價值觀盡可能匹配的文本。
基于ChatGPT的底層技術邏輯,它在中短期內功能性擴張的主要方向是:歸納性的文字類工作、代碼開發相關工作、圖像生成領域、智能客服類工作。
二、 ChatGPT開啟了一個時代:智能互聯時代
從PC互聯到移動互聯,場景成為互聯構造中的關鍵維度,它所完成的,只是把“人(主體)——貨(價值對象)——場(場景)”當成“黑箱”來實現三者之間的外部關系的建構;而從移動互聯到智能互聯則是對于“人——貨——場”中三者進行了盡可能的要素拆分和意義重組,從而實現了將三者內在價值關系構造的“白箱化”或“灰箱化”,這種更高維度上的價值構造成為互聯網新發展階段上的關鍵突破。
ChatGPT作為一項劃時代的智能互聯技術其突破點在于:它以無界的方式全面融入人類實踐領域,實現了開放性,成為通用智能。其次,它以深度學習的方式不斷為文本的生成注入“以人為本”的關系要素,進而提升了的文本表達的結構價值。從根本上來說,ChatGPT的本質是實現人的世界全要素的價值重構。它的第一步是實現人的語義世界的價值重構,接下來更為關鍵的突破,應該是指向語義以外世界的人類實踐領域的全要素的價值重構——這恰恰應和了元宇宙對于數字文明時代社會要素重構、關系規則重構、現實場景重構的要求。
三、ChatGPT是對于人的又一次重大的賦能賦權
我們可以從歷史的角度來理解ChatGPT對人的賦能賦權的全新涵義。
第一階段,人們(主要是指技術精英)基于瀏覽器的網站技術突破了大眾傳播時代傳播局限于某一個專業范疇的壟斷性霸權,令更多的社會精英可以借由網站而不經傳統媒介的采集、加工制作、把關和傳播分享其社會傳播的權利;第二階段,基于社交平臺和短視頻技術的普及突破了話語表達的精英霸權,極大降低了內容生產和社會表達的“門檻”,使“人人皆可成為傳播者”的泛眾化傳播時代落地而成為現實;第三階段,ChatGPT則突破了資源使用與整合上的能力局限與差異,使每個人至少在理論上可以以一種社會平均線之上的語義表達及資源動員能力進行社會性的內容生產和傳播對話。這是繼互聯網發展的“上半場”通過人與人、人與內容、人與物的互聯互通成功地“填平”了大眾傳播時代的“信息溝”“知識溝”,使人們無論是在一線城市還是窮鄉僻壤,只要連上網,海量的知識和信息就唾手可得,從而在可供性上,使不同空間、不同地區、不同經濟水平的人們基本上站在了一個信息和知識可供性的同一水平線上。但問題在于,人和人在使用這些海量而豐富的資訊資源方面的能力是有著很大的差異的,有些人可以憑借著這些豐富的連接可供性建功立業、創新創造,而也有相當多的人面對手機或電腦屏幕只是一味地刷短視頻,以獲得直接并淺薄的感官消遣。“能力溝”已經成為橫亙在不同社會成員間的巨大不公平的根源。而ChatGPT,能夠幫助普通人成功地突破專業能力方面的局限(比如專業的知識與運用、不同語言間的翻譯、程序代碼的編制等),能夠使大量專業的門外漢在一系列專業、專門問題上的資源使用、操作能力和文本表達可以達到社會平均線之上,它令普羅大眾能夠跨越“能力溝”的障礙,有效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法來激活和調動海量的外部資源,形成強大、豐富的社會表達和價值創造能力——這是又一次社會在數字化、智能化加持下的重大啟蒙,這種賦能于更為廣泛的社會成員參與社會決策與專業運作的全新局面,無疑是一次巨大的社會活力的重啟。
四、ChatGPT促成傳播領域的生態級變局和主流媒介的角色轉移
1.它使傳播領域的權力分布進一步“下沉”。具體地說,普羅大眾在內容創新、傳播表達及參與對話中擁有更多平等機會和權利,這是與“分布式社會”的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力構造相匹配的,是傳播權利作為第一權利的“先行一步”。
2.它促使傳播領域核心邏輯的進一步“算法化”。進一步說,在算力、算法和大數據可以覆蓋的絕大多數傳播構造中,人們對于專業經驗(即人們通常所說的新聞專業主義的一整套專業法則和行為規范等)的倚重和信賴將讓位于更加精準、更加全面、更加可靠和結構化的智能算法。而算法(表現為區塊鏈)規則中的平等性、廣泛性以及實時性、參與的直接性等等,這實際上是一種更高維度上一種社會重構的價值基礎。而這樣一種算法信任與規則在未來的進一步發展中,可以透過社會的深度媒介化,進而演進成為構造未來數字文明時代整個社會的“操作系統”。
3.傳媒業從勞動密集型產業轉向技術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產業。新的“寡頭獨占”的表現形式是,以頭部技術平臺來統轄被智能化技術釋放出來的巨大傳播生產力,而這種頭部技術平臺的不斷迭代升級又以巨大的資本支持為后盾。據報道,ChatGPT的一輪完整的“預訓練”所需資金就高達幾百萬到上千萬美元,這無疑為傳播領域的大平臺“準入”設置了極高的技術門檻和資金門檻。
4.主流媒介是“四兩撥千斤”式的價值引領者,它并不是以一己之力完成對整個社會的價值傳播,更大程度上它應該成為整個社會的生產側的那些生產者的指揮。它是交響樂團的指揮,尤其是在未來的發展中傳播領域的主力生產大軍是UGC、OGC、PGC以及正在迅速崛起的AIGC,未來的主流媒介的角色扮演和功能擔當又該如何實現是一個值得思考的重要問題。未來的“分布式社會”本質上是一個自組織社會,主流媒介應轉型為未來輿論場中具有再組織能力的“四兩撥千斤”式的基膜,去激發和形成傳播領域的“涌現”現象,要充分利用耗散結構下的協同學、突變論、混沌理論、超循環理論、分型理論等原理進行新的社會傳播的“再組織”。因此,主流媒體的功能與角色定位進一步轉向為“To B”的模式。傳統主流媒體一向是以直接為社會生產內容的“To C”模式服務于社會,而在新的發展階段上,它將轉向為站在一線內容生產與傳播者背后的作為價值邏輯與專業規則的支持者、創新創造的開拓者以及話語場域的平衡者等“To B”模式,成為全傳播場域的“壓艙石”與“定盤星”。
應該說,社會與傳播的全面智能化是一場深刻的革命。全面智能化的過程不是在原有結構上的一種技術化的過程,而是羽翼成蝶的結構性改變——權力與信任關系的重構(價值可供性)、社會組織與規則的重組(功能可供性)、傳播范式的升維(連接可供性)、技術與社會基礎的重構(技術可供性)。這就是我們現在理解的,當智能化全面進入到社會方方面面,進入到人類實踐的全領域時,我們所面對的任務與格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